灰与鹿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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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破碎的玻璃瓶里积满了昨天下过的雨,折射出上个世纪以来不曾改变的炫目的光。在梦境边际急转回旋的羽翼开始焦黑,可即便坠入深海,却在刻薄的海水包围下被焚烧殆尽。一切都不过如盛夏的烟花般绚烂而短暂,晦涩的字句会被吞进幽深大海,如灰烬一般悄然盛开。

上个世纪的惨剧酿成了现在这副绝景——满城的寂静与颓然。就连空气都如猛毒般剧烈,呼吸也沦为苦难。即使灾难与厄难都已经远去,这里仍被所有人抗拒。异变的巨鼠分明早已灭绝,疯长的藤蔓也已被拔除,可即便满城堆积的繁茂且多余的饰品已被清除干净,卸下了那副臃肿丑陋的样貌,异物还是异物。

土墙上透风的孔正如这个萎焉的国家,再无余力重建灯火与宫阙。这里早已是我们的乐园,是不受拘束的乐土,更是没有催债人嘶吼与殴打的伊甸。全国各地的流浪者都涌向这里,让卑劣与低贱在这里流行起来。

靠吞服安眠药睡去的日子也慢慢远去了,它们渐渐不再起效。我每日每夜都在期待再也不会醒来的日子到来,但这十年来一次也没有发生。背包里装着一叠又一叠的相片,是这数十年来徒步旅行中的各类见闻,可直到它们全都泛黄了,我也没能拍下任何一张能令自己满意的风景。我几欲烧掉这些不能为我换来哪怕半块面包的东西,但又觉得毫无意义,终究还是最为窝囊的维持着现状。

我又拥有什么呢?我又能拥有什么呢?我所接触的任何事物都不可阻挡地腐朽着,就连我自己的本性、人格,甚至那早已残破不堪的淡薄的灰白色灵魂,都在以我无法遏止的速度走向崩坏。分明我们所有人都在坠落的旅途中,可只有我在被锐利的狂风割裂着。

而对自己的诘问根本不受控制,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重复着相同的话语。我见过人群的愤怒呐喊、见过鲸鱼的兀自沉沦,也目睹过伏尸百万的战场和饿死深巷的乞丐;见过蝶海中起舞的少女,也看到过地震中钢筋崩断的瞬间,亦拍摄过一跃而下的绝望;就连蒸发着的皮肉、极速干瘪着的眼球和那粉碎的白骨被吸入鼻腔的景象,我都曾为其制作过影集。可我还是不能够理解这世上任何一个哪怕最为浅显的道理,只是机械般进行着这索然无味的活动,颠沛流离于世界的每一处角落,却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我像是杜绝了提心吊胆的心情,却也丧失了活着的实感。于是我便不再感叹世事艰难,也不再关心人情冷暖,只是无所事事地活着,等待着与亘古久远的同族一如既往地死去。

而这种诘问一直持续了五年。当我渐渐习惯了它们的时候,已然变得麻木而不伦不类。我试着躺在潮湿的沥青公路上狂笑,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也试过在狂风呼啸的楼顶放声而哭,但又不记得该如何催促。变成了这样一个笨拙、僵硬的自己之后,不用再挣扎了,于是拿着相机在城市里四处游荡,渐渐成了这个社会的幽灵,存在而多余。

仿佛时间飞逝,已过去上百年岁月,我显得苍老而干瘪,拄着本不该拄着的拐杖,漫步在萧索的街道上。满头的白发全然不像是二十九岁的人,歪歪扭扭的姿态显得有些恶心。

“无论如何,人的生存总是一个堕落的过程。”

尽管我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却唯独忘不掉过去格蕾对我说的那些荒谬而最终却又一一应验的预言。

那时的我还不像现在这样落魄,有着对这个世界近乎病态的痴狂。终日沉浸在知识的美酒中甚至忘却了生命与灵魂,将“解析这个世界”视为使命,也因此发表过数篇论文,它们都为我赚取了或多或少的名声与利益。当我毕业之后留在了学院的研究所里工作,这里安置了另一个我曾梦寐以求的所有设备。而那个自己是何等的狂妄自大,竟试图在各式各样的领域全都深挖一遍。恐怕在任何人眼里,当时的我都是疯狂且傲慢的家伙吧。

但起初我并非如此,这一切都不过只是虚伪的热诚罢了。我必须有着对任何知识都能过求知若渴的疯狂性格,才能过掩饰根植在脊梁里的顽劣的怠惰之疾,才能过平安地完成为生存而必要的学业。否则,我此刻或许也是坐在因昨夜暴雨而泥泞的路边的一员。但当我结束了那些,以为自己已然能过克服骨子里的懒惰,它们于我而言已不再构成任何威胁时,我发现自己竟好似废人般踌躇着,瘦弱且好吃懒做、愚笨而盲目与傲慢。我竟在继续着碌碌无为的呼吸与失去理智的阅读。从早晨醒来开始假装阅读,不在乎地快速晃过一页又一页,然后只是记住了几个别致的用词,沾沾自喜着开始乏味的午餐与慵懒的午觉,还自觉满足地以为有所收获;醒来之后再骑行数十公里到往偏僻荒凉的村落,然后在黄昏将至的残阳下拍摄离群孤雁的落魄、古老荒村的衰败,拍摄角度歪斜、构图混乱的一切无意义场景——荒井、积水、杂草密布的废田、窸窸窣窣的人影与松散的炊烟。我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可我可曾为学习艺术下过哪怕片刻心思呢?我以为我是在为美景而陶醉,也以为我并未辜负这份光景,我以为……

当我霎时醒悟,我几乎对自己拥有的一切都发了疯。无止境的破坏欲让我变得勤劳,我必须终日与蠢笨的自己对抗,一遍又一遍地残忍杀害每一个自己。但一切都在走向衰败,没有任何事情有所好转。我那生长在骨骼里的怠惰甚至变得更加繁茂,几度就要盛放出世间不可能存在的美艳而诱惑的花。我这不过如此的抗争竟沦为了它们的肥料,以至于我变得更加不省人事,怠惰到几乎昏厥,几乎停止睁眼;而我那微不足道的反抗却又几度令我窒息,几乎就要夺走我的性命。于是我迫不得已地恢复了这份虚假的、勉强的勤劳,膨胀的欲望最后盖过了理智,让我有了剖析整个世界的傲慢与疯狂到不可遏制的偏执。

我曾在尚且记得她的时候寻找过她的踪迹,也为此问过许多可能认识,至少有听说过她的人。但大家的回答要么就是“我没听说过这个人”,要么就是“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总之,谁也没有给出让我满意的答案,连一丝线索都没有。然后我便很快将她的事情忘记,到如今已经只记得她的名字和那些已经应验的预言了。但我所记得的预言全都是在它们发生之后才想起的,而那些确凿的证据摆到我的面前之后,我才回忆起曾有个人告诉过我这件事,因此我很难确定自己是否忘记过一些其他的过往的破片,但哪怕只有这些,也让我对她的印象布满了阴霾。

她是个理智、浪漫、美丽端庄的女士,但也让我觉得有些瘆人。尽管她有着银白色的长发与睫毛、秀丽的面容与柔和的语气以及远超于我的认识与见解,即便我们无论如何相比都相差甚远,但与她相处就好像在同自己所有的恶对抗。她会把我身上一切见不得人的丑恶全都披露,以断罪者的姿态令我蒙羞,使我那虚伪的挣扎在她面前如若纸糊,颅内那些阴暗丑陋的思想被放大到令自己恐惧,让我必须接受她所有的残忍描述才得以继续存活,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由于她当时给予了我过于庞大的恐怖,在与她相处的一个月里我仿佛忍受了这段短暂人生所有的苦痛,我每个夜里都会因恐惧而蜷缩角落里不停地警戒着,直到自己实在累得不行,必须近似昏厥地睡去才能迎来第二天的正午。安眠药起初是起作用的,但它们只持续了一周时间,我很快变得会在服用安眠药之后更加亢奋,我也知道这很不合理,可事实上我那时候真的以为自己除了寻死再没有别的方法解脱了。庆幸的是,与她共事的时日只持续了一个月,尽管这一个对我来说实在太过漫长。身心俱疲的我在她失踪之后被迫寻求了心理医生的帮助,才把这些痛苦全都沉没到再无法打捞的深海,终于能够拥有哪怕只有一次的安稳睡眠。

这一切都不过是由我对她的印象以及一些记忆断片和梦中所见拼贴而成的有关她的过去,也说明了我对她的恐惧有多么深刻。在我勉强返回到日常生活之后,即便已经忘记了大多数过去,但曾经发生的这一切也无疑让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变得开始恐惧社交,不愿意出入公共场所,也抗拒大声喧哗,终日过着乏力疲惫的生活。但这并不是她给我留下的阴影,而是另外一个自我。她拽出了我身上所有的恶意——就有那种不论施暴还是屠戮都能够习以为常并为之沉醉的恶意,就好像脑子里开了家疯人院,偏偏它的大门永远敞开一样,那群疯子不知疲倦地向外挤兑着。可它们就像是我的利刃,能让我在面对恐惧时发疯、不自主地反抗,但我现在必须把他们全都忘掉,否则我将无法生存,这就是一个病态的人在面临毁灭时必要的措施——必须要把自己的病情完全遏制甚至拔除。

于是屋子就变成了笼子,笼子里就多了一只被磨去利爪、拔去羽翼的鹰。这只鹰既不会扑腾也不会鸣叫,他失去了野性,不能够作恶,也容易受伤,必须谨慎地活下去,而且念头与思想都极其狭隘,预测不到万事,也预料不到难事,更无法抓住幸事,被迫苟且着,尚且还在呼吸。

但就在一个寒冬里,那年很早就开始下雪的寒冬,我遇上了许多事。起初,我只是像往常一样走在去往实验室的公路上,路过那个我每天都会路过的公园。我以为那些流浪汉们也会像往常一样早早地消失不见,然后在明年入春的时候再上街乞讨,但现在他们正缩在凉亭的椅子底下被一群年轻的、穿着邋遢且留着许久不清洁的胡子的醉鬼们围住,并不断地被这群酒鬼侮辱,用鞋子踹他们的腹部。他们不停地在喊“好痛啊……好痛啊……别踢了……别踢了……放过我吧,求你行行好吧……”之类的话语。这群流浪汉已经在这里待过有一段时日了,他们大多五六十岁的样子,蜡黄的皮肤因为污垢与泥水被染得黝黑,身上散发着难以描述的混合的恶臭,有的脸上还长着脓疮,显得相当丑陋恶心。或许是今年冬天来得太早,以至他们还没来得及逃走,便被这些从早醉到晚的家伙逮住了,遭到了一阵的暴行。虽然很快就有警察过来阻止,并把他们全都带走了,但这件事让我开始显得有些烦躁。我还记得,当时的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都没有想,就站在外面从开始一直看到结尾,不记忆更不记录,不体会也不愤懑,我甚至不能被称之为见证者或旁观者,就连一个路人或许都算不上,那我又是什么呢?我只是恰好站在外面,并把头扭向了那个方向,我什么都没注意到,也什么都没发现,一直到刺耳的警笛声撞向我,我又转回去继续迈开步伐行走,直到撞上了前面的电杆,然后被撞得晕头转向最后迷路在居所附近。不过一粒尘埃,却是被锁在狱里的尘埃,只是这里太过宽敞,一座城市规模的笼子实在太过庞大了。就连谁洗劫去了我的信念与理智都不知道,却无可匹敌地让我顺从地喘息……

因为在居所附近迷路了,我愈发急切地想要赶回研究所。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迷路,还是迷失在自己从诞生以来从未离开过的城市。周围的一切都让我觉得烦闷,冬日里锋锐的寒风与冰冷的太阳、那些千篇一律的匆忙与形形色色的莽撞、呼出热闹的白雾的鼻息与叹惋、相互挤兑的热情如烙铁的路人,我像是大病初愈一样开始虚脱,面色惨白的在路上四处晃荡。从没去过的百货大楼在张牙舞爪着,附近的摩天大楼更是濒临倒塌,一切都呈现出歪曲混乱的景象。摩天轮开始发了疯地旋转,从中心开始向四周折叠着旋转;人群开始相互融合,肉块与各种各样的服饰被像面团一样揉到一起,是高高地抛上了天的奇美拉;道路要比最崎岖的山路还要歪曲,可我只是被那些壮硕的人们挤兑得双脚悬空,随着人潮流向远方;他们甚至招摇起双臂,太阳也变得和我的脸色一样惨白,鱼群开始在陆地上行走,长着一双健壮的手臂,头朝向地像是在奔跑;长着猴子嘴脸的驯鹿在我身边打转,它们围城一个圆圈开始在我身边起舞。大脑仿佛被泡进盛满冰块的鱼缸,蒸腾的水汽与未融化的透明冰块令人眩晕,可又像是浸泡于岩浆里那般灼热,剧痛与漩涡此刻竟有了一丝美感。我所有的感官都被混淆,橘红色的光线有了酸醋的异味,五彩的街灯闪烁出蜂蜜与焦糖与烂泥和其他各种糟糕事物的杂糅而成的味道,就连耳边都响起了街头烤着煎饼的爆鸣与包子散发出的纸张撕裂的刺耳声响……这一切又叫我如何承受!而我最后被抬进了医院,是在昏迷于游乐园的长椅旁边后。

第一个进来的医生说我是贫血所致,适当的休息之后自然就会好转;后进来的护士说我是营养不良,应该吃些好的,还给我端来了丰盛的伙食;而隔壁的病人说我是精神病,应该滚进疯人院去,说我和那里的人简直一模一样。这里的所有人都对我有些过分亲切了。但我出院之后才知道,我隔壁的病人被送去了疯人院。住院期间,同事们曾来看望过我,他们起初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与焦虑,但在见到我并实际与我交谈之后,他们明显都松了口气,只是当时的我还不太明白怎么回事。我们和平常一样开着玩笑,拿那些羞人的糗事相互揭短,他们很轻易地相信我什么都没变,我仍然正常。但当我出院,并明白了这一切之后,我更加对自己的状况感到焦虑了。医生后来告诉我之所以被放进精神科,是因为我在失去神志期间不断地而且是凶狠地袭击着身边的事物,我的桌边本不是那个有着花纹的玻璃花瓶,我原来的枕头、棉被也都被我撕毁,就连我没进精神科病房前的隔壁也几乎要被我啃咬殴打……只是三个月的无异常观察让他们最终相信这一切不过是受到了某些我自己也说不上的刺激导致,而我的精神在那之后已经彻底恢复了,于是他们从容地让我出了院。而只有我深陷于不可遏制的恐惧,因为我那被忘却的一切狂乱的恶意竟在我无意识时肆意宣泄。我想起了自己每个早晨醒来时房间的混乱,也想起了醉宿过后手臂与脖子上密布的通红伤痕,那些支离破碎的玻璃杯子与渗出暗红色血珠并滚烫无比的伤痕原来是我在失去理智后疯狂的劣作。

当过去的这些早已被我卸下的锁链又重新缠回,我无比地渴望逃离它们。我望着窗外飘起的无垠的雪,心中突然出现了一种想要奔逃的冲动,企图现在就冲出屋外,去往一个不再有任何人的天堂。

“现在就走吧!对,现在就走!”我心里是如此的急切。

期待那皑皑白雪能掩盖我的足迹,让一切关联都再也无法使我烦忧,让我也不再需要日夜惊惧于遭到捕杀。

但在无形之中仿佛有一堵高墙将我围堵,让我哪也去不了,必须待在这个随时可能出现猎人的猎场里。而我难以忍受这种煎熬,即使没有目的地,我也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哪怕只是在世界各地游荡,也要比继续留在原地要好。于是我连夜订购了火车票,从A城一直坐到R城,途径了好几个城市。我想,现在我终于远离了那个折磨人的地方了。

我就这样戴着兜帽、背着笨重的背包在R城里晃悠,从空无一人的宁静车站逛到荒废多年的体育场,这里现在没有任何人认识我,但总归还是有人。我警惕地在街上四处乱瞟,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为何要如此鬼祟,毕竟我们还没有犯下任何过错,恶意只要不外泄就不会被察觉。

R城的人几乎都撤离了,只剩下一些年事已高的老人与一些断了半条腿的瘸子,凡是热爱这片土地的年轻人,都被或蒙骗或诱惑的说辞勾走了。这里本是一片战后废墟,但不知道哪里突然挖出了油田,于是在五十年前迎来了过早的鼎盛。我只听从这里出去的人们说起过,他们个个都带着自豪的语气向我吹嘘这里的富饶。但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们都说这里马上就要再次成为战场,一个个危言耸听的样子就好像真的要再次开战了。

“现在大家都在逃跑,所以列车还通着,再过一个月,就谁都跑不掉了。”

“您不走吗?”

“我走什么,一天下来能走几步路?所幸也活够了,老伴都死了好几年了,儿子也不知道多少年没音信了,这活着也没什么指望,死就死吧。”

体育场后排的座椅上,拄着雕成马头的拐杖的老人平静而不带任何感情地这样跟我说。估摸着应该已经八九十岁了,穿着厚重的棉袄,干瘪的皮肤堆积成一层层的皱纹,那些暗斑叠了一次又一次,驼着背,双手搭在拐杖上,眯着眼睛盯着长满杂草的球场。有的人躺在椅子上睡觉,有的人就在附近闲逛,麻雀飞得到处都是,老鼠也开始横行了,陈旧的椅子上堆了鸟类的粪便,掉漆生锈的栏杆断成好几节,以各自的形态变形扭曲着,整个体育场看上去就像是荒废了数年,而大家好像早已习以为常。

疏于维护的场馆不过一个月就已面目全非,坍塌的坍塌、凹陷的凹陷,就连混乱都失去了价值,懒散、怠惰、过剩且拥挤。好像,就和现在的我一样。

或许这样才本该是我的常态,可我却因世人的迫害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已经回不去了!我如果不能继续反抗,这无穷岁月里的压抑会如猛然决堤的洪水那般摧毁我!但这样的指责是多么的无力,我苍白的话语饱含着空洞意味不具备任何力量。我们又该如何反抗我们?那残骸堆砌的尸山究竟在预示什么?他们为何如此憎恶,为何出离愤怒?到底是谁在原谅我们此等魔鬼行径?

我不知道。

我不能作答。

我只能哑口无言地看着山顶滚落一具具“我们”。

我能觉察到,脚底下的井盖里传出着些许隐约的鬼祟;那下水沟的铁栏里似乎有无数双充斥怨恨愤懑的猩红在紧盯着我;电杆上的那群漆黑乌鸦凄厉地嘲笑声愈发猖狂,愈发放肆;脑内掀起着触目惊心的音浪与风暴,它们饱含着深情、爱慕,也潜藏着仇恨、疯狂,有我们的厉啸、狼群的嚎叫、夜鸦的狰狞、巨鲸的喘息,也有瓦砾的粉碎、钢铁的熔融、沉没的泡影、引擎的轰鸣。

仿佛他们现在就在我的身后,可我猛然回头,却只有苍凉萧索。好像那每一个路人都有着我们的影子,拖到街道尽头的黑泥里寄宿着那一堆堆遗骸。

别再跟着我了!

呼之欲出的话语又被咽回,怯懦让我连呐喊的勇气都丧失了……

现在“我们”都在盯着我,而我则颤颤巍巍地走在体育馆外里林间小道上。寒冬中和煦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投下一束束扑腾着细小尘埃的光带,松叶也划不破皮肤,空气也不至于让我中毒,一切都与我身后的压迫格格不入。

如果他们现在失去了控制,要把我抓走,那么我会被带到哪去?我要遭受什么样的惩罚才能回来?我又要回到哪去呢?

我开始后悔、开始恐惧了,一想到接下来要承受自己所无法承受的苦难,我就不可遏制地想要逃走。我没有任何一件是不能失去的,也没有任何一种是不能放弃的,可即便如此,我依然恐惧万分。我担心那些可失去的东西失去,也害怕自己不得不放弃那些可放弃的东西,分明我毫无眷恋的心根本不曾颤动,自己却死死地攥紧它们不愿放手。

即便我根本无法想象那注定要面对的灾难,可能是战火硝烟,也可能是多一具惊骇,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恐惧这份未知。我颤抖地双腿情不自禁地向前迈开,呼吸渐渐急促紊乱,眼神正在四处游离,污浊的汗珠顺着额头一直滑进瞳孔、口腔。

我到底在向何处奔跑?

我的脚边何时出现了蒲公英?这片花海又是谁栽种的?

满天飘零的是蒲公英的羽翼,脚边绽放着银白的蝉翼荠与昙花,远方灼烧的向日葵花田里隐约可见那几束濒临焦黑的红石蒜与罂粟。空气中席卷着烫伤咽喉的热浪,羸弱的羽奔赴往灰烬的洋流。漆黑映衬着橘红的深空涌动着狂暴的雷云,不时击落几只盘旋着的贪婪秃鹫,回荡落下惩戒的余音。

冰原冻土之上,这片本该凄凉颓废的荒原之上如今横行着繁荣!就连我的脊背都攀附上牵牛花藤。荆棘的尖刺渗入我的皮肉,无根藤吮吸着我的骨髓,古树开始在我的脊柱上生根,坚硬的根须如锁链般将我捆绑,粗壮的枝干似巨石般将我压垮。

于绚烂的花海中央诞生出繁茂的苍天古木,不知会是灰黑的枝叶还是暗红的污秽,而我已然无法得知……

滴…滴…滴……

这里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我已经昏迷了三天了。他们说,定期巡逻的时候发现我一个人倒在雪地里,当发现我还有心跳的时候马上做了应急措施,然后把我运到了这来。

这里是一座研究所,同时也是遇难者的集中营。最初似乎是因为这附近没有其他合适的地方搭建信号中转站,于是只好把中转站和研究所建到一起,再后来又因为同样的理由,把集中营也并入了这里,就有了现在这个庞大得夸张的研究所。

与我同样的遭难者不少,他们大多都和我一样正躺在床上发着抖,并不是身体觉得冷,或许只是有些后怕吧。他们有的是旅行家,有的是来打猎的猎人,但更多的是那些被流放过来的罪犯。巡逻队的人说,下周他们会到附近的城市去采购物资,到时候可以顺带捎上我们。

这就意味着,我只能在这待一周了。然后我就必须回到地狱,继续遭受那些没能受尽的苦。可如今我已经拼尽全力地逃到了这里,再没有其他地方可以逃难了,再往北走,就只剩大海了……

但现在也没办法为那么久远的事情烦恼了,终归是得不出结论的无意义思考罢了。

闲来无事,我只好在这偌大的研究里所四处晃荡。可我在这里逛荡了一整天也看不见任何一位长得像是研究员的人。说到底,在北方的雪原上建研究所这件事本身就有些怪异。

但确实如此,中转站的维护工人还偶尔能在餐厅遇见,苦役与难民也能在走廊上碰上,只有研究员像是稀有品种一样不见踪影。我起初以为,他们大多不会离开实验室,只是我们这些游客进不去罢了。但据这里的清洁工人说,他们也很少能碰见这里的研究员。在这里工作了一年多,也只见过一位教授一次而已。

而我不再关心这里的异样,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将要离去的游客罢了,纵使它如何异常,一周之后也都将与我无关。但我还是止不住那狂涌的好奇,对其项目、设备以及在职者抱有浓厚的兴趣。好像旧病复发,又或是食欲被激发一样,连锁着众多症状正急促暴乱着;或是说,我的奔逃为我饰演了烟幕,这只是暂时性的失明?

可复发的原因本就无关紧要。如果它像风暴一样卷来,那就终有一天会消散,又必将在将来的某一天再临,而我们只不过是麦田里的稻草人罢了。而现在,稻草人只应该履行它的职责。

向看守简要的说明了情况,并用识别卡证明身份之后,他们尊敬地称我为教授,然后允许我与看守中的一人在研究所里逛逛。但那些实验室基本上都无法进入,我毕竟不属于这座孤岛。即便如此,种种蛛丝马迹也让这里的研究愈发神秘诱人;偏僻而荒凉的地理位置、过度紧张的管理模式、多到发指的罪犯数量、以及那些摆放在过道上的多得数不清的盆栽。

在研究所里摆放盆栽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即便数量众多,也可能只是个人喜好罢了。但除却那实在过于庞大,甚至于让人误以为这里是植物园的数量以外,这些植株都显得有些狰狞。我不认识这些植物,自然也不可能叫出它们的名字,但任何人只要一眼就能明白,它们是不可能在同一种环境里共生的。就像戈壁里结不出西瓜,雨林中也不会有仙人掌一样,可它们现在却在一座研究所里如此繁茂!

“你知道这些植物都是谁要求的吗?”我问走在旁边的守卫。

他似乎没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我。不等他开口,我结束了对话。

“不好意思,我开玩笑的,忘掉刚才的话吧。”

我不太明白他是出于何种原因而未能理解我的话语,但当我注意到他无法回答我的问题时,我就明白了——盛宴还未结束。

我加快步伐,迅速地穿行在密林中。复杂的地形让守卫逐渐落后于我。耳边能隐约响起他的呼唤,但我已经没有闲心去理会那些杂音。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欢愉,哪怕没有飞鸟,也会出现它们鸣叫的幻听。我考察着每一颗未曾相识的树木,截取一段段不知名的藤蔓,任凭那青汁沿着走廊拖出道道彗尾。

汗水开始淋漓,吐息越发灼烫。我此生从未有过如此轻快的感觉,仿佛下一刻就将悬空。奔跑得愈加迅猛,欢呼亦沸反盈天,若天空都将坠落的宏伟,若深海中翻涌的壮烈!

现在,我们该去哪?

早已无关紧要。又或者,我们哪也不去。

那簇拥在花与藤蔓之中的符号是某个远古部族遗留下的图腾吗?在我理解之后,我才开始希望它能只是图腾。于是我又开始后悔,接着又后悔自己进行如此无谓的思考。可比起那微不足道的悔意,惊惧先溢出了躯壳。

心中的懊恼、仇恨、悲伤、妒忌、愤慨、傲慢、恐惧、猜疑……无穷无尽的恶劣在一瞬间被杂糅进这副躯壳,残缺的灵魂在那一刻得以完整,割裂的意识首次达成了共识,我们,被压成了我。

但这刹那的丑恶马上分崩离析,理智又重新将每位囚犯再度分离。这猛烈的既视感与被唤醒的记忆几乎冲散了意识,让我险些发了疯,就要践行那些原始的低劣行径。

他们无数次逼迫我,又无数次警告我;要我破坏伤害所有,又要我仓皇狼狈逃走。可我又该如何是好?遍地的狼藉都是我逃跑时撞倒的低矮幼苗,鞋底踏碎的嵌进橡胶里的木屑几乎就要刺破脚底,那刺痛的感觉伴随着我每一步的迈进而深入,那逐渐加深的惶恐也开始撕咬脖颈。

我感觉周围的气温在上升,似乎连光都坍塌了。森林逐渐倾颓,倒伏的灌木被沙砾压垮,湿润的泥土被黄土遮盖,青枝绿叶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花海正举行着壮烈的凋敝,风尘扬起萧条稀疏与落魄,沙哑的息响渐行渐远。

而前方,或许是海市蜃楼……

那是我穷极一生都捉不住的光景。

城市与城市相互割裂,拼接与断裂的楼房接连粉碎。绽放又凋零的花瓣坠向穹宇,在无风中扩散飘往极夜。无数苍绿的荫蔽垂向皲裂而壮丽的花海,于绚烂的极光与深邃的夜空中扎根逆悬,挣脱树梢的落叶伴随着花瓣、瓦砾与碎石退场。空气中弥散着硝石与熏香,那雪绒般的花瓣沾染了战火掠过耳际,那畸形的瓦砾承载着花香沉没星海。它们舞动着我无法描述的狂乱舞蹈,时而卷积、时而离散,如在漩涡中挣扎,如在篝火旁覆灭。

我能隐约看见,那些若隐若现的破败尖塔指向地面。朦胧了边际的雾霾隐匿了它们的形骸。曾经金碧辉煌的庙宇和宫殿早已毁灭,只剩下这些挂在天际的模糊轮廓。它们狰狞着面孔,摆出一副骇人模样,是那些漏风的孔在嘶鸣,是那些敞开的门窗里透出的烛火在摇摆,是那些破损的老钟在风中残喘,是那些,那些我无法言明的惊骇存在。

风信子的瓣已经揉碎浸泡到暗金色的河水里,却浮在水面没有流走。我啜饮那些沉重的河水,步伐却轻盈宛若蝶翼。

在这失去秩序的世界脚底,那些惊惧、那些愤怒、那些可有可无的孤独与那些毫无意义的克制全都不过是些卑微到甚至不如草芥的习性。想呼吸就呼吸吧,想跳舞就跳舞吧,谁要来拦着,那就撕烂他的嘴,砸碎他的额骨,扯出他的肮脏的白骨,最后再丢进垃圾桶。我难以置信地兴奋着,呼吸也变得比引擎要更加急促,手脚不听使唤地颤着,正为世界的颠倒而欢呼高嚎。

我绕着山丘上的巨树不停地奔跑,它就像世界的支柱那般庞大而可靠,纵使有上百个我,也难以将它包围吧。

树底下的害虫与野兽迫使我爬上巨树的躯干,又折下它繁茂枝叶中的一根,用以驱赶我的恐惧。我挥舞着枝条,泼洒下无数迅速枯萎腐败的黑色树叶。那群恶魔竟在退避!它们面对这样一根干瘪的树枝竟在退避!

花海似乎也在嘲笑它们的懦弱,盛放得更加招摇,也更加妖艳。视线里连成一片的都是它们耀眼而模糊的光华。吞噬花瓣的星夜愈加贪婪,极光的演变激烈而绚烂,闪烁着荧光的飞虫织结成绳网,缠绕捆绑擎天的巨木。

它正走向衰亡,于此绝景之中。

轰然的倒塌形成漆黑的空洞。吞噬盛世的霞光与极夜。大地挣脱,泥土与尘埃逆转着沉沦,自持的根基在逐步瓦解。

这秩序的崩塌带来的是无与伦比的盛宴!

毋须再去顾忌毒龙蝼蚁、毋须再去嫌恶贪婪古株,将自己的根绕出累赘的土壤,飘往极夜去吧!

落叶与大地寻往自由,枯干托起沉重;卸下纠缠的层层泥土,埋没银怀表。

何故要去留恋与土地纠缠的岁月,又何故愿被修剪枝叶?拔去利刺的荆棘与藤蔓何异,可这雨林容不下尖刺与棘。它那垂下的荆条向着无害的方向进化,顽固则被卸除,装作理智的绵羊将要复苏,悬空终要回归大地……

他拥抱坠落的废墟,被埋进泥海;曾到往星海的瓦砾,携不来半片星骸。淌出的青汁汇入沟壑,鼓动如岩浆蔓延。纷争亦不过是风化的褐岩,没有我所写下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