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葡萄酒之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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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座名为“瑞蒂克洛斯”的城市。那里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有幸目睹了那场混乱的片段(我并不太清楚到底从哪个时间点开始才能算作算开端,所以不清楚自己是否得知全部的细节)。我既是旅人也是小说家,但本职或许是个记者,偶尔会写写报道和小说什么的,于是我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个人写点什么。哪怕我既怠惰又无能,也想把这份不被称为艺术的艺术留下。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则灰白色的故事。
正文:
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败类,是人类的残渣,可事实上,谁都没有这么说过。人们从没把他当一回事,只是热衷于对他犯下的恶行进行批判罢了。或许,这就是这座城市的潮流。
我无法欣赏他的艺术,更无法认同他的美学。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他是正确的,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正确,是能让我甘愿却又无法为其牺牲的正确,是一种错误的、歪斜的正确。也许就是因为他太正确了,正确到人们无法理解、无法欣赏,所以他现在才会在那个地方——那个用以处决的高台……
大街小巷里灌满了报纸,上面刊登着各种各样的言论。这些东西改头换面的速度甚至比夏季的亚马逊河的流速还快。也许今天随手捡起的报纸上刊登的是柏拉图主义文章,明天就会有刊登着努斯底主义的报纸淹没人潮。从农村里出来的小伙子总是被这份热情吓到。惊呼出“难道住在这的人全都是思想家吗!”这种荒谬言论。
但那也是理所当然的,论谁看到了这样的景象,都会感到不可思议吧。街道上的行人、学校里的老师、甚至是酒馆里的醉鬼,都无时无刻不在向周围的人灌输自己的一套理论。他们也会向不同的人寻求意见来为自己的观点树立威信,但在矛盾冲突时总是不可避免的发生暴力事件,只不过最后往往会演变成数量上的比拼——谁的信奉者更多,谁往往就能够在打斗中胜出,像极了奴隶主之间的斗争。
就是在这样一个虚伪的崇尚思考的浪潮中,他不得不摇摇晃晃地,拖着肿胀的腿,在沸腾的声浪中寻求一份安宁。
但那是不可能的。他抗拒着一切外来的虚假与雍容,却饰演着一个传递思想的平庸信使。这是荒唐且可笑的,是他最厌恶也最无可奈何的现实;是他过去曾渴求的、憧憬的,也是过去的残片一一应验的结果。可他现在已经老了,变得沧桑且老迈。摆脱了名为“年轻”的束缚,他舍弃了自己的热情,变成了旁人不可理喻的样子。
但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变得如此疯狂、如此无拘无束……
他不久前刚刚辞去了报社的工作成了街边的无业游民。同乞丐不同的是他没必要睡在桥洞或地下通道里。他是精明狡猾的狐狸,尽管他现在讨厌这种行为,却不得不承认手上握着的股票债券以及长久的积蓄救了他的命。但这有些夸张了,事实上,这些钱已经足够他阔绰地过完余生了。
靠着这些积蓄,他现在有着充足的时间去享乐了。他可以一天到晚都泡在酒吧里,也可以在游乐场像孩子一样闹腾,可他却是无趣的、不知享乐的囚犯。他压抑自己的欲望,给自己的手脚戴上镣铐,又将自己摔的七零八碎,让自己不再完整,只是终日郁郁寡欢,却又不知悔改。他无法忍受人群的喧闹,无法接受这股横行的潮流。他会走在街上,又或是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会在那里和别人谈论自己的理念,阐述其深刻的道理。可街道的背景音乐是他没听过的曲子,是轻浮而俏皮的舞曲,而不是夜曲,更不是第九交响曲。人们大抵都没有明白他的理论和思想,只是在对自己的理想夸夸其谈,将某种主义的正面意义描述的天花乱坠,却对其负面影响视而不见,又或是根本就不清楚这借来的东西其真身究竟是什么,只是在复述上一个狂热的信徒的言语也说不定。因此,这里没有人会和他聊天。
于是他变得更加的忧郁,更加的抗拒这种廉价的浪潮。在他眼里,也许每一种主义都在这座城市里变得廉价,相当于一份土豆烩饭。人们像呼吸和进食一样习惯着这种廉价的思考,站在认同与否决的边界,跟随群众一起来回辗转。而他只能在一旁看着,因为别人的奴隶不能和其他奴隶主搭话。
他只能一个人欣赏那些老旧的艺术。有一次,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沉浸在音乐与诗画的世界里,结果到了傍晚,他便冲出房间,在厕所里吐掉了午饭。那一天,他整日都没怎么喝水,午饭也不过是几块干涩的面包。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把几天前残留的羹汤吮吸干净,然后在这密闭的房间里忘我一整天。他本以为精神上的富足能够抵挡物质上的匮乏,可那种恶心感却轻易地摧毁了他的美梦。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已经不再为歌德而着迷了。他没法再像曾经一样,连着数日都沉醉在那醇厚的艺术中了。
可即便如此,他的艺术却仍是细腻而沉重的,是这个时代没有必要的繁冗,即便他已经不再着迷于那些老旧的艺术。他发现自己厌烦了对自己来说一成不变的调式,对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开始不闻不问;他开始惧怕梵高和达芬奇的作品,对墙上挂着的油画视而不见;他不再关心那些堆积成山的书籍,对雨果和托尔斯泰视若无睹。所有被人们称之为经典的艺术作品,他都一一欣赏过。这些东西堆积在他的脑袋里,让他越来越严肃,越来越不快乐,让他以为艺术就是要有那般庄严肃穆。摒弃了一切诙谐和欢快,他要求焦土上的生灵为痛苦而歌,要求高筑冰冷的城墙去守护伊甸;他还要求金黄的麦浪能掀来残阳的余温,要求昏黑的雪夜会有无家可归的孩子在桥洞里颤抖。因此,他对这座轻浮的城市感到不可理喻,感到愤慨,对一直身处在繁华世界的自己感到无趣。
于是他逃走了,乘着列车逃到了僻静的村庄,在那里盖了座小屋。村民们欢迎这个知识渊博的先生的到来,但他却将这些热情全都回绝,过着和原先一样闭门不出的生活。他没有带任何作品,也不做任何装饰,这让屋子显得格外清贫,不像活人的住所。
他什么都没带,没有那些艺术的陪伴,他觉得自己仿佛少了些什么。无所事事的瘫倒在床,思考着自己的艺术究竟是什么。可一个星期之后,他只弄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和孤独不能相溶。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比街边的流浪狗还落魄,缺乏了对生的渴望,只因为还能活一段时间才活着。他用以麻痹自己的艺术没有带来,自己也从未有过什么朋友,就像是把自己丢进了肮脏的水坑一样,缠着怎么洗都洗不掉一股恶臭。
于是他想沉沉睡去,却被一张烟花海报扯出梦境。海报与那些报纸一样单调,让他越是回想就越是痛苦。他恨不得现在就把海报揉成纸团丢出窗外,又或是用打火机将它在烟灰缸里点燃,可他颤颤巍巍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混乱与麻木纠缠着他的思想,让它动弹不得。望着一张尘俗的海报都看得出神,却不过是在发呆罢了。与那些只知复述的奴隶一样,他越来越不懂得思考。愚昧把他拉进深海,让他忘记自我成为木偶。直到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此刻沦为了城市的奴隶,被怠惰与庸俗卡住了思考。摔碎茶杯也排解不了他的愤怒,强行保持镇定的表情也藏不住隐约扭曲的嘴角,他为自己的无能愤怒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于是他踏着月光,寻着海报上的地址来到了镇上的一家咖啡厅。他知道现在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所以他刻意不去留意自己的情感,只是随意地在街上乱逛,希望时间能够慢慢抚平这份不满,碰巧走进了这里罢了。
空旷的咖啡厅和他的房间一样无人光顾。随意地点了一杯咖啡,坐在角落的空位上,他第一次尝到了咖啡的香醇与酸涩。那是与酒精截然不同的味道,让他离梦境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清醒。他停滞的脑袋又再次开始运作了,在苦涩的鞭策下恢复了神志。仅靠一杯咖啡就能阻止的堕落是何等的廉价,所谓的出逃与争论在这杯咖啡面前都显得渺小。
“也许我只是需要酒精和咖啡的混合饮料而已吧。”他如此自嘲。
可潜逃虽是孤独的,思考却仍是悲伤的。在拾回遗弃的思考之后,他又重新觉得悲伤。兽性与本能在理智的抑制下,让他觉得赴死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喜悦与麻木渐渐远去,他忍受着疼痛端坐桌前,却不知该思考些什么了。分明已经取回了思考的能力,却被世界抛在了臭水沟。忧郁与沉默再次笼罩他的周遭,他盯着寂静的街道看得出神。
“轰!”
一声巨响为他的死寂掀起波浪,紧接着伴随着人群的呼喊与警笛声为这场闹剧拉开帷幕。
天空被火焰烧成橘红,滚滚黑烟涌出巨塔。整座大楼成了一把火炬,火光下的人们旁观着、吆喝着、奔走着、溃散着。人们不再抓住对方的衣襟怒吼,也不再关心脚底下的协议,现在他们只关心这把火炬会烧到什么时候,灰烬中能不能淘出点金币罢了。而消防车被堵在街的尽头,冲进大楼里的不是消防队,而是那些可怜的乞丐、失业者和各种各样的穷人。母亲把怀中的孩子丢在一旁冲进火海,乞丐扔下破碗闯入大楼。看呐!从角落溜走的盗贼怀里揣着的是本该被烈火烧毁的丝绸!而接二连三奔出的穷人们都揣着那终于属于他们的财宝!会被问罪吗?并不会。那些本该被大火带走的东西,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消失在视线的边界。
而他站在大楼底下,痴痴地望着火焰窜上天际。撒下的黑灰掉进眼里,他闭上半只眼睛,却不愿低头,生怕错过了什么似的。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此刻正沉醉于这副美景。这是他梦寐以求的艺术,是他人生的写照,他现在只想成为废墟,将这副美景刻进骨骼,让它在血液中奔走……
距离那场被称之为意外的火灾,已然过去了半年。整座城市的思考越发脱离地面,高筑起宏伟的空中楼阁。思想的价格正在飞速下滑,铺天盖地涌来的都是报纸和杂志。这里整日都是游行与示威,终日都在争辩与修饰,只有环卫工人在抱怨生活艰苦,堆积的废纸怎么也扫不干净。
而这份长久的烈焰终于略显疲惫,在人们的热情之下是喘息和大汗淋漓。他们高举着牌子,置身在朝阳之下煎熬。尽管他们不曾抱怨这份艰辛,却也不再为伸张正义感到自豪了。他们早已在这份长盛不衰的热烈中褪去的荣光,甚至分不清东西南北。现在的木牌上还写着自由万岁,半个小时后就光明正大地进到了修正革新的队伍中。而当天完全亮了,街上又看不见这群疯子了。当他路过工厂的时候,发现刚才举牌子的年轻人现在正利索地车着工件,完全看不到刚才的热情。这份荒谬简直越发难以理解了。
直到那天晚上,那个被叫做“圣诞节”的晚上,街道上不再有人喧闹,让人仿佛产生了神圣的错觉。宛若海市蜃楼般折射在这座城市上的映像像极了五十年前的乌托邦的和睦,像极了他还未诞生的世界。漫天飘散的不再是报纸,而是一幅幅轻浮的海报和短篇故事。它们混杂在金黄色的碎屑和烟火的灰烬之中,从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尖塔顶端向着水泥和空虚的远方飞舞。
他们没有燃烧,更不可能染上殷红,可却比教条更加吸引人,比主张更加深入人心,比报纸更加夺人眼球,比抗争更加轻松愉悦。这是一份份不加思考的余孽,是他倾尽所有下的垃圾,是淹没这座城市的洪流,是抚平纷争的麻药。
他确信,人们也证实了,都市传说要比英雄传记更受人欢迎,虚幻故事比虚无主义更加简洁明了。人们会爱上小说里的乞丐,会敬佩故事里的流浪汉,却绝不认同和怜悯现实里的落魄之人。这座轻浮而辉煌的空中监狱正被故事与传说拽向地面。仅靠这数百篇荒谬故事与略加修正就变成新奇设计的海报就将它轻而易举地掩埋了。他舍弃了庄严肃穆,舍弃了雍容华美,他将自己浸泡在痛苦与煎熬之中,让思想发酵腐烂,以适应人们那庸俗的娱乐。他只珍藏了一部老旧的相机,以及一份源于火灾的幻梦。
这些传说仅花了一个星期就占据了城邦。长久以来都提心吊胆的政府终于松了一口气,因为民众已经沉醉于娱乐的迷幻,而不是高举革命的大旗了,他们也不再迫切于回应人们的胡闹,可以将在这块思想肆虐之后的废墟上再次修筑高楼。
自此,他将比虚无更虚无、比迂腐更庸俗的废纸散入人心,让他们欢呼、让他们为愉悦呐喊。然后落幕再开幕,开幕之后再落幕。此刻的他不再渴望那份神圣,是幻梦在为他引路。
那是一个无比落寞的夜晚,仅对他来说是这样。于他以外的所有人,恐怕都陷落在恐慌或是狂喜,又或是两者都有的泥沼中。他们挣扎、他们高呼,他们攥紧手中的钞票而对飞舞的焰星视而不见。
但他们仍是无所事事的僵尸与傀儡,一声巨响却将他们从催眠中扯出。绚烂的焰火点燃高楼,一声声轰鸣坍塌了基座。天空中撒下的无数玻璃碎屑折射出点点星芒,那是幻觉、是火星,还是那不可视的界限。伴随在碎屑之中起舞的钞票在空中更是比蝴蝶还要动人,漫天飘舞的都是人们的梦想与希望。信号塔底的人们沸腾着,疯狂地争夺着残渣。他们闯入烈焰,与烈焰争夺燃料;撕扯同类,与同类争夺燃料。消防车驶不过人海,更没有人能拯救被践踏的尊严。抵挡这股冲动的警察,现在更是在他们脚下。流浪汉和乞丐匍匐,用身体去揽住烟酒,祈求在人们的践踏下幸存。他们痴笑的表情与此刻的普通人无二,口齿不清却想要表达欣喜,胀得通红的脸颊中混着一丝挤兑的苍白,嘴唇泛起淤青的紫色,眼中充斥亢奋的血丝。他们的表情与其他普通人一样,此刻大家都是疯子,不分高低贵贱。
城市中的大火越发旺盛了,几乎把整个城西都点燃了。他站在最高的楼顶,俯视着底下的蝼蚁相互夺食。他打开怀表,那本该是一枚银白色的怀表,现在却在火焰的映照下变成橘色。现在是深夜的十一点,还有五分钟就要迎来十二点的落幕了。他将银怀表挂在满是抓痕的脖子上,又披上了自己最心爱的黑色风衣,戴上一顶黑色的礼帽,顺手将最后的礼物洒下。
他的呼吸逐渐急促,思考也渐渐终止。他的灵魂在这一刻与所有人共鸣,他的历啸传遍整个城西。此刻的他只想成为废墟,成为在烈火中凋谢的昙花。他一跃而下,伴随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在这片虚无中消逝。他的残渣将遍布这座城市,他的疯狂将根植所有人内心。目睹他疯狂的人一个也没有,但这枚种子却被珍藏在相片里。那张照片决不是他艺术的顶峰,却会是无人企及的深海。它没有其他颜色,黑白交织而成的画面却堪比真实。苍白的火焰簇拥着坠落的他,银色的怀表闪烁着微弱的光,黑压压的人群相互挤兑,一只乌鸦掠过镜头。在这短暂的数秒之内,最后一篇故事诞生了。
它没有什么价值,至少远不及它的作者,但所有的故事都在这个悬空里画上句号了。只有这一个符号,在他整段长达五十年的人生中,只有这一个符号,是他自己标上的。而在我这不过十年的旅途中,只有他一个,我见过的所有人当中,只有他一个,被隔绝在世界之外,却把整个故事写进了墙内……
后记:
那部相机最后是我回收的。它就架在这条街的拐角处的露台上,正好能将他跃下的侧面拍下。我不得不感叹他的勇气与智慧,更该为他的好运庆幸。谁都不能保证照片最终能以完美的状态被拍下,可他依然这么做了。
我们并没有碰过面,更没有实际交流过。或许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和愿望,希望他是我所期望的人,但这都无关紧要。我毕竟没能与他讨论艺术,自然也不可能明白他所期望的结局是什么样的,但他的作品无论有我没我,都早已完成了。哪怕多出这么一片关于他的故事,想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吧。
只是我在那之后很快就离开了那里,由的于工作原因,我必须漂泊于世界各地,于是他的照片迟迟没能发布,现在也被珍藏在瑞蒂克洛斯——他曾经的住所中。
——糜鹿手记